William Hooker: 为灵魂献上音乐
“
William Hooker 被认为是一位反传统主义者,也是他这一代最具创新精神的音乐家和鼓手之一,他不受流派的束缚,不断寻找新的音乐形式,并始终怀着鼓舞人心的意图。”
”
——The WIRE
曼哈顿下城的苏荷区曾居住着最穷困的黑人音乐家们。但随着这片区域中产化,房价高涨。逐渐支付不起高额房租的艺术家们逃离了曾经的住所。转而将苏荷区的废弃阁楼变成了他们居住、排练、录音和表演的地方。
这种趋势的蔓延,使得 20 世纪 60 年代末和 70 年代,一种被称为“阁楼爵士乐”的文化现象在曼哈顿市中心废弃的工业区出现。
他们在经过改造的工厂和仓库排练演奏,音乐也趋向于更实验和前卫的自由爵士乐。每个爵士阁楼都有自己的氛围。音乐家们将衣服存放在生锈的文件柜中,使用消防通道进出这些阁楼演出场所。Michael Heller(迈克尔·海勒)在他的著作《阁楼爵士乐:20 世纪 70 年代的即兴纽约》中说:“对那些怀念它们的人来说,苏荷区的空间充满了艺术机会。在每条街道,每晚都可以体验音乐,开设一个表演场所就像陈设一个客厅一样简单。”
1974 年,鼓手 William Hooker 来到了纽约,这位年仅 28 岁的音乐人很快加入了阁楼爵士乐的阵营,开始探索这个音乐场景。他仅用了三年就录制并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十分先锋的自由爵士双 LP ... Is Eternal Life(《……永恒生命》)。在找不到唱片公司发行的情况下,他还成立了自己的非营利性厂牌 Reality Unit Concepts。随后在 1982 年发行了 Brighter Lights(《更明亮的灯光》)和一系列其他唱片。
这张双 LP 是 70 年代中期的阁楼爵士的轴心之一,是一张极具灵魂和激情的自由爵士唱片,William Hooker 与参演了去年的 OCT -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的乐手 David Murray,以及 Mark Miller、David S. Ware、Hasaan Dawkins、 Les Goodson 等阁楼爵士的代表乐手都有合作。
“除非你开始研究这种音乐(自由爵士),
看看它的历史,
否则你不会意识到这种音乐有多神圣。”
二十世纪中叶,William Hooker 的父母加入了非裔从美国南部大规模迁徙的行列。他们从佐治亚州开始迁徙,途径美国西部、中西部和东北部,来到了康涅狄格州的新不列颠,并在 1946 年 6 月诞下了 William Hooker。Hooker 的父亲是一名牧师,他的家也因此成为了社区聚集的中心,这也让他从小就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音乐。
父母虽然是虔诚的教徒,但“一点也不教条”,允许 Hooker 探索各种世俗的音乐流派。Hooker 从六七岁开始打鼓,十二岁时作为一支名叫 Flames 的乐队的鼓手首次登台表演。他曾领导过学校的合唱团,参加镇上的黑人教堂学习福音曲目,并在摇滚和管弦乐队中演奏,也曾尝试过 R & B、Funk 等风格的音乐。
William Hooker 一家
在 Hooker 青少年时,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融入到了音乐中:他为舞者和歌手伴奏。在此期间,他磨练了自己的技艺,也对如何演绎音乐有了初步的经验:如何为歌曲伴奏、如何组建一支乐队、多久排练一次……
在高中后期时,父母把他“托管”给了一些年长的乐手,Hooker 跟随着这些乐手第一次接触到了“爵士乐”这个概念。Al Pitts 就是其中之一。他教会了 Hooker 作为一名爵士鼓手该如何演奏声音,而不只是击打节拍。在成为全州最出类拔萃的鼓手时,Hooker 甚至被带到纽约,在著名的薄荷酒廊(Peppermint Lounge)里被艾斯利兄弟(Isley Brother)试镜,虽然结果不尽人意。
非裔的身份和在纽约失意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多在音乐之外的思考。Hooker 选择在家乡康涅狄格州攻读大学,主修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但他也选修了一门关于 20 世纪作曲家和电子音乐课程。大学时的 Hooker 开始用音乐谋生,他加入了一个哈蒙德风琴三重奏,继续建立自己的音乐根基。通过钻研 Fake Book [1],他们演奏了 Work Song、So What、 All Blues 这些脍炙人口的爵士名曲。
他们也在各种婚礼、成人礼、兄弟会和俱乐部演奏。Hooker 自给自足,赚足了大学的生活费。“从未试图成为音乐家——因为我就是音乐家。我没有从余生或职业生涯的角度考虑它,因为我在尝试过的大多数事情上都做得很好,无论是学术生活还是音乐生活。” Hooker 曾在采访里说。
大学毕业后,Hooker 接管了一家银行,开始做生意,打高尔夫球。尽管他不喜欢这些商务活动,但对于不想成为“饥饿艺术家”的他来说,如何生存下来是他考虑的首要问题。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但 60 年代西海岸不断加剧的种族冲突改变了 Hooker 的主意,他感受到了某种召唤,这种召唤既来自于他的出身和学识,也来源于他想要继续求索的内心。
他和大学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唐娜·贝尔蒂(Donna Berti)一起驱车越野。途径佛蒙特州,蒙大拿州、南达科他州和田纳西州,最后前往加利福尼亚州,路过“空气中激荡着变革气息”的奥克兰,在旧金山停留了下来。Hooker 在伯克利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他写社会学论文,也与三位非洲康加鼓手一起演奏。
康加鼓是一种高而窄的非洲古巴鼓,在当地被称为“tumbadora”。最先由回收的朗姆酒或葡萄酒桶以及当地可以买到的动物皮制成。原先多用于加勒比黑人的宗教音乐。
Hooker 开始试着从古典爵士乐的框架里跳脱出来,转向了自由爵士乐。和康加鼓手们沉浸在鼓和打击乐的节奏和声音中。如此深沉、纯粹、自由,充满古非蕴意的声音,让 Hooker 感受到了被故乡感召的能量。时常被这种音色感动的他称其为“Mother Earth(地球母亲)”。他发誓再也不演奏别人的音乐,以此来纪念“她”。
之后的 Hooker 和妻子又回到了康涅狄格州,他们生育了孩子。没有工作的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哈特福德的街上,中音萨克斯演奏家 Jackie Mclean 见到了 Hooker,对他说:“我了解你,你得离开这里。按照现在的方式演奏,你在这里永远也找不到工作。
当时的 Hooker 沿袭了他在西海岸的演奏风格:使用 no signature time(自由拍子),摆脱了鼓作为打击节奏、或支撑另一个演奏乐器的传统演奏等级观念,坚持把鼓组放到了第一位。他听欧洲先锋派的音乐,听 ESP [2],听 Blue Note 里的先锋派音乐,他让自己潜心于自由爵士。
自由爵士对许多人来说,表面上是一种不和谐的噪音。但 Hooker 认为“除非你开始研究这种音乐,看看它的历史,否则你不会意识到这种音乐有多神圣”。他信守自己在旧金山立下的誓言:不演奏别人的音乐。这一原则让他在音乐商业成功方面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却让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音乐原创者。
当时在纽约,本文开头提到的阁楼/自由爵士正在蓬勃发展。于是顺水推舟地,南下去纽约的曼哈顿,加入阁楼爵士的音乐场景,是对当时的 Hooker 来说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部分由 Hooker 领导录制的唱片
“音乐家的听众越来越多,
但音乐的听众却不一定越来越多。”
大约在 1975 年,Hooker 搬到了纽约曼哈顿。初来乍到的他很自然地融入到当时的氛围里。
“我刚到那里,就四处走动,看看谁在演奏,谁在做什么。阁楼场景正在上演,我在所有阁楼上演奏。”他经常去知名的阁楼爵士场景 Studio WE 演出,结识了许多自由爵士翘楚。
音乐家们从曼哈顿下城的运河街、乃至芝加哥和西海岸四面八方地涌入、汇集在这里,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音乐。“在某个下午或晚上,人们可能会听到萨克斯独奏、小提琴、低音提琴和鼓的三重奏、木管四重奏,或者目睹一场突然的舞会。”
被自由、先锋、前卫的氛围所包容,Hooker 也一直带着快乐、信念和力量演奏。他像一个“恶魔车夫”一样驾驭着自己音乐,发出强烈而凶猛的打击乐“长篇大论”。他的鼓声在演奏中总是扮演着引领者的角色,声音之大,他也如此沉醉,以至于他听不到、也“不需要”贝斯的节奏——多数情况下他选择和吉他、萨克斯乐手合作。
William Hooker © Yusef Jones
Hooker 也是一位诗人,他在现场表演和唱片中都加入了大量自己写作的诗歌吟诵,演奏过程中经常出现一些恰到好处的咕哝和喊叫,以及赞美诗般的声乐片段。他会以一首诗为前奏开始他的表演,光是前奏就让听众充满激情,又在即将结束时把疯狂通过鼓声带回到开头,仿佛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
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就成为了一种很少有人能理解、更不用说享受其中的音乐,但却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观众只有稀疏的三五人,演的也都是免费的音乐会,没有得到任何报酬。所以他只能做日间工作来维持家庭生计:在布鲁克林的中学里教授社会学。
“音乐家应该把人们带出来,
或者给他们指明方向。”
“生命太短暂了,我很幸运能够完成我所能完成的一些事情。”虽然鲜少有人能理解他的作品,但 Hooker 也从未想过改变自己的音乐内容去吸引更多听众。他不在意演奏现场的观众人数,是三个、五个、或者五十个。“如果你的一部分精力被现场发生的事情消耗掉,那么你就无法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演奏中。”1975 年至 1976 年期间,Hooker 作为乐队领队在他的独立厂牌 Reality Unit Concepts 制作和发行了前文提到的唱片。自始至终,Hooker 都带着激情和苦行僧般的“本能”演奏,像一位受到先灵感召的萨满。
在周围的音乐家都忙着在报纸上刊登自己的演出广告,四处分发传单,考虑如何将自己更好地推销出去时, Hooker 只是发自内心地演奏对他来说最自由的乐曲。“如果你开始考虑成功,那么工作就是以此为目标。你忘记了音乐,忘记了演奏者,因为你只想着取悦某人,而不是从中发展,从中冥想。”他在 80 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工作,与许多乐团一起演出。
William Hooker © Peter Gannushkin
Hooker 没有建立一个固定的乐队,而是从一个音乐家社区中选择和自己“合拍”的人,其中包括小号手 Lewis Barnes、萨克斯手 Blaise Siwula 和 Charles Compo、钢琴家 Mark Hennen 和吉他手 Jesse Henry。直到 90 年代初,Hooker 的作品才开始有更多的销售渠道。他的作品出现在 Knitting Factory、Silkheart 和 Homestead 等独立厂牌下。当时后朋克和独立摇滚的乐迷和艺术家也开始关注更实验和即兴音乐,其中就包括了 Hooker 演奏的自由爵士乐,他开始受到地下摇滚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1993 年,Hooker 仍在埋头继续他的音乐生涯,但迎来了一个重大转折。他的音乐流派受到了 Sonic Youth 的吉他手 Thurston Moore 的赏识和喜爱。这位前瞻的艺术家邀请 Hooker 和他一起走进地下场地和录音室,做一些更加前卫的跨流派音乐融合尝试。当他的朋友、作家 Neil Strauss 在当地报纸上宣传 Hooker 和 Thurston 即将在 Canal Street 举行摇滚/自由爵士混合音乐会时,Hooker 被观众的热情震惊了。“我去了那里,看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
Thurston Moore 与 William Hooker 的融合十分自然:吉他的噪音和失真融合了鼓声的冲击。这种融合印证了他们相互之间默契的聆听与回应。鼓声成为音乐里充满质感的“声音”,超越了单纯作为背景节奏的概念,恍如波浪起伏不息地拍打沙滩。而吉他演奏则如风与空气般推动着波浪。
他们的另一位朋友、电影制片人 Matt Kohn 将这次演出录制了下来交给 MTV,然后播出了。“这就是摇滚/爵士结合的开始;也是它第一次被呈现在大众眼前。由此诞生了一个全新的音乐场景——摇滚乐手和实验音乐家都在一起演奏。”他说道。从那时起,Hooker 开始与 Sonic Youth 和摇滚团队的许多人一起演奏(包括 Lee Ranaldo,他们曾多次巡回演出和合作)。他的唱片 Subconscious 由 Thurston 的 Ecstatic Peace 厂牌发行。在 Hooker 的回忆中,那是一段非常富有成果的时期。“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走了很多地方,还收获了一批新观众。”
“创作混合音乐既是一种流派,也意味着超越流派。”此后 Hooker 声名鹊起,他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在许多乐团里录音和演出,和许多音乐家合作。他领衔组建了 William Hooker 管弦乐团、乐队、各式各样的重奏。迄今为止已发行了近七十多张唱片。Hooker 挥舞着鼓棒,音乐在他的指挥下朝着更宽阔的方向蔓延。
“我并没有真正考虑自己,
因为我被写进了音乐中”
有人说 Hooker 的音乐是高度个人化的,他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一直做的,是将音乐中的普遍和特殊结合,并从概念上思考,试图寻找更高层次的启发,以及试图捋清这种启发如何激发音乐家努力去实现它。“自由拍子让我可以自由地用时间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这意味着我不受任何即兴演奏者的技巧、以前的经历等的束缚。我创作了这首曲子,所以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是自由的,可以思考这首曲子的意义。而其他音乐家必须知道他们的曲子是什么,这就成了一种任务。”
William Hooker 在曼哈顿的家中 © Sharon Pendana
乐曲对他来说也不仅仅是一个概念或一种框架,而更偏向于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也可以通过各种媒介:音乐、动作、视觉效果与口语、旁白……来呈现。在 Hooker 与时俱进探索融合艺术形式的过程中,他创作了自己的播客 The Lost Generation: Outside the Mainstream(《迷惘的一代:主流之外》),深入采访为自由爵士运动的文化景观做出重大贡献的各种艺术家、制作人和支持者。他也即兴演绎了 20 世纪 20 年代的默片——由先锋非裔美国电影人奥斯卡·米肖 1920 年执导的电影 The Symbol of the Unconquered(《不屈的象征》)。
该片于 2009 年 2 月 14 日在纽约州特洛伊独立媒体庇护所现场录制
而 Hooker 对乐曲的想法多以叙事为基础。他在政治和社会环境,乃至冥想中找到音乐的沃土,并将哲学和感情结合,再融入进去。在他近些年来在厂牌 Org Music 发行的三张唱片里便可一望而知——2019 年的 Symphonie Of Flowers(《花之交响曲》)的第一部分就呈现了非裔反抗奴役和压迫的历史:首曲 Chain Gangs 以强迫劳动的悲剧命名,第二首 Freedom Riders 则以抗议种族隔离的活动家命名。
Symphonie Of Flowers, 2019
而 2021 年发行的 Big Moon(《大月亮》)则来源于 Hooker 的一次冥想经历:他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里感受到了月亮的生命力:“月亮是有生命的,会呼吸的。”
Synthesis of Understanding - Big Moon
而他于 2023 年最新发行的 Flesh and Bones(《血肉与骨骼》)以一首由长笛、打击乐、拍手声、低沉的弓弦、和带有哇音的小提琴组成的乐曲 Flames 开场,探讨了他的种族根源非裔在美国的境遇和故事。
Flames - Flesh and Bones
All about Jazz 曾评价 Hooker 为“一名具有灵魂的鼓手”。如果要追溯的话,他的“灵魂”乃至音乐的根源,极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种族和出身。他曾在聆听 Aretha Franklin 的灵魂福音专辑 Precious Memories 时被打动得泣不成声。他回忆起父亲的教堂,以及教堂里的黑人会众时说道:“我依然对教堂怀有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消失。我演奏的(自由爵士)音乐根植于两个地方:教堂和布鲁斯音乐。我无法将两者分开。”
William Hooker 和 John King 在圣彼得教堂演出,他们也将参演本届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
John King 是来自纽约的作曲家、吉他手和中提琴手。他获得了加州艺术学院的艺术学士学位,是纽约大学麦吉分校的副教授。他曾担任 The Kitchen 的音乐策展人、Merce Cunningham 舞蹈团音乐委员会的联合主任,也在各种弦乐团和重奏里演出。他是一名高产、且对任何流派持开放态度的音乐人——在他的作曲家网站里有合唱曲、管弦乐曲、北印度古典拉格展示曲、巴洛克模仿曲和众多实验歌剧等乐谱。本届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 John King 将演奏吉他,和 Hooker 的鼓声对话。这将是一场充满未知和变数的演出:音符从自由的灵魂里流出,徜徉呈上。
注释:
[1] Fake Book: 爵士乐假书,是爵士乐手使用的一组主旋律谱,包含了歌曲基本旋律和弦。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即使爵士乐手不知道某首歌,他们也可以“假装”认识,进而演奏这首歌。
[2] ESP: ESP-Disk,一个非商业/实验唱片公司。
参考资料:
https://www.inthetrove.com/william-hooker-interview
https://www.mediasanctuary.org/event/oscar-micheauxs-the-symbol-of-the-unconquered-with-percussionist-william-hooker/
https://trouserpress.com/reviews/william-hooker/
http://www.whisperinandhollerin.com/reviews/review.asp?id=16696&fbclid=IwAR3sNUBPOQ6FUj3T4WDC2c6alqEosZhk2k3L4WA9WbjJuTQPJjGuU92T1fU
https://www.williamhooker.com/press-kit.aspx
https://www.foundationforcontemporaryarts.org/recipients/joh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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